一
“那便是三夫人。”
由宫人拿着小镜,余西子上下左右照看过一遍,才满意地点点头。
四房之内,一片哗然。
“时辰还早,你去一趟东厢屋苑那边,看看韶典宝起了没?”
没人会想在这个节骨眼上,惹出什么事端。
韶光先是敛身行礼,请过早安后,就走到一侧仔细端详。片刻,拿起桌案上的鱼木梳,用梳子尖儿轻轻在鬓角处刮了两下,将毛起处梳平,而后打开妆奁,揭开那胭脂盒盖,又点了一滴清水在掌心,和着丹蔻,轻柔地拍在余西子的双颊。几下之后她的脸颊即显出朝霞之彩,刚好映衬出飞仙髻的瑰丽特色。
不用刻意装扮,就已经占尽了动人之姿。
“这是不是证明,余西子对你更加信任了?”
然而恰好就在年节前的十数日,在内局宫人紧张而忙乱地做收尾工作时,还是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,比如尚服局里的升迁,再比如,内侍监忽然传出的一段丑事。
韶光专注中轻声道:“掌首忘了,奴婢有很长一段时间正是负责伺候梳妆的。”
对内局而言,先是忙忙碌碌赶制着换季更替的物件,而后就是筹备内侍监新晋夫人的事宜,等好不容易都料理妥当,宫里又即将迎来隆重的年节。原本经历过福应禅院血雨腥风的一干人等,几乎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侥幸留存,便接着投身于赶集似的活计里。
韶光道:“皇室筵席上的宝器都制备得差不多了,还有就是除夕守岁时的铜鼎、祭祀需要的礼器……也都一一准备妥当,只等着提前再擦拭一次就行了。东宫那边的供案,有几件宫外锻造的物件稍有破损,已经用宫廷内制换上,奴婢在内侍监报备过了,只是掌首还需再跟总管大人打声招呼。”
年轻真好。
然而,这一切都无法打乱内局筹备年节的脚步,用宫中多年的老太监的话说:“等伺候完主子,一并算账。”
如今再做梳头之事,才发现原来经手的每一样活计,早已精练而通透。即使多年不碰,再捡起来,仍是得心应手。难怪连素来挑剔的余西子,对她的手法也是赞不绝口。
“掌首指的是三夫人,还是四夫人?”
余西子配合着,将胳膊展开,“若按照内局现在的形势,由我坐享其成肯定是好的。可连着几日下来,我总觉得,这新晋的夫人,好像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。”
韶光淡淡一笑,摇头,“只因为我原来是司衣房的人,芣苡也是,又跟钟漪兰一度交恶。以余西子和钟漪兰的关系,眼下她正是需要我的时候。”
韶光颔首道:“宫人们都在说,掌首和两位夫人相处甚笃。”
局里面一贯如此,有人倒台,必定就有新人上位。所谓“一代新人换旧人”,说得可不仅仅是后宫的争宠。只不过由锦瑟代替钟漪兰出任司衣房的掌首,对余西子和言锦心这一拨资历颇深的老人而言,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。
人就是这样。但凡有所求,一点小事,都会放到很大。
与太监对食的妻妾,是绝对不可能怀有胎儿的,苏赏心刚进宫,却有了身子。
绮罗蹙眉道:“这么说,她已经看出来你跟芣苡有私?”
此刻,宫婢拿来崭新的高腰长裙宫装,余西子起身,张开手臂任其服侍。等系上镶玉的腰带,再配好挽臂巾纱,便有侍婢搬来两面巨大的铜镜让余西子前后照看。
尚服局里的升迁,是在司衣房。
司宝房的领首虽品阶不算大,但能统领房内上下三百余人,也足以让她乐在其中了。
这时,门帘从外面掀开,韶光自屋外走了进来。
都是一般套路而已。
“其实每年都是如此,忙忙碌碌,让人不消停。”余西子目光轻暖地看着她,笑着道,“倒是你来了,为我分忧不少。真省心。”
两人又说了会儿话,便有宫人端着早膳走了进来。
“你来得正好,帮我瞧瞧可还有何不妥?”
韶光又抿了口茶,她知道在年节前,有一批新晋宫人要进宫受教习,上元节之后,还有数十名年老的宫人要被发还出宫。司籍房里少不得一顿忙乱和筹备。
余西子说到此,陷入了沉思。韶光见状,便也不再多言。
其实余西子最初的想法没错,初来乍到,恐怕四处拉拢都来不及,怎会一再拒绝送上门的好意?所以当时不论是司宝房,还是司衣房,抑或其他几处,芣苡都会摆出一副冷面,不过就是做做样子,立个威。
“掌首青睐,是奴婢之幸。”
“其实,掌首不必过于担心……”韶光说罢,见余西子询问似的看着她,便轻声地道,“那三夫人即便曾是宫里的,现在毕竟也欠在一个‘新’字上。她已经离开了不短时日,消息再怎么灵通,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。现在回来了,终归需要个帮衬的人。”
年轻的女官挽手站在其后,身上穿的是简单的宝蓝色镶滚绢裙,云髻高绾,胭脂淡扫,使略显苍白的肌肤透出剔透之色。特别是一双冰润黑眸,黑嗔嗔,眼底若有幽意,显出一股单薄孱弱的欺世假象。
自从内局势力重新划分之后,商锦屏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拉拢中宫一切能争取到的势力,最小的筹备,便是将局里的宫人安排在各个势力的周边。即便不能成为心腹,每个殿、每个屋里也总要个筹措膳食、知冷知热的人。
等熏完裙衫,韶光便将熏笼递给了一侧的宫婢。余西子伸手掸了掸衣襟,道:“我自然也想过这层意思。你之前说得对,现在这个时候,人家在明处,那么多双眼睛瞧着,小心谨慎些总归是要的。司宝房想要多攀上些关系,是得拿出些诚意。”
然而几日来连着余西子的衣饰打扮,都是由她一手打理,以至于进出内苑寝阁的机会也多了起来。为此,绮罗少不得要打趣她,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一个堂堂的六品女官,竟成了梳头丫鬟,亏你还乐此不疲地亲力亲为。”
余西子细细听着,不断地点头以示满意。
染衣发现时,苏赏心已有害喜之状,小丫头吓得六神无主,没等向商锦屏回报,直接就捅到了太医院那里。这件事对赵福全——这个已经在宫闱稳扎稳打、树立威信多年的老宦官来说,无疑是奇耻大辱。以至于还没等宫正司调查,苏赏心就直接被带回到宫外的府宅,自作处置了。
第一个知晓此事的并不是太医院的人,是尚食局的低等宫婢,染衣。
韶光挽手道:“都是奴婢分内的事。”
韶光不再逗留,就下去准备了。她现在只是典宝,却几乎暂代着司宝之职,尽管屈居房内只是权宜之计,但在其位谋其政,这连着半个月,她都是天未亮起,夜幕深沉方才安寝。用余西子的话说,光是局内的事,就已经让人忙个不停。
后面站着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拿着鱼木梳,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打理乌黑的长发,闻言敛身,将嘱言传给屋外伺候的宫人。
等将妆奁前的首饰都料理妥当,韶光招手唤来一个随侍宫人,交给她一个盛有胭脂的锦盒。刚用时发现有些潮了,需放到背阴处晾晒,而后又吩咐宫婢去御膳房催催,看早膳准备好了没。
余西子拉着她的胳膊,深感宽慰地抿唇,片刻,又叹了一句,“只是过了年节,就又临近新一次的换季之期了。局里的事,林林总总,忙起来就没有一刻能够清闲。”
这一日,余西子洗漱完毕,坐在雕花铜镜前打理妆容。
韶光道:“即便看不出,她也愿意那么想。毕竟我现在已经是司宝房的人,是她的人,若有什么,对她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。”
“想不到做到现在这个位置,还是会偏信、偏听,其实只需再多想想,并不难看出里面的利害关系……”绮罗说到此,不禁有些失笑地低下头,“有时候真不明白,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儿,局势往往就会向天差地别的方向发展。我倒乐得看戏,只不过,还是希望这段时日别再出什么岔子,内局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……”
宫婢在这时取来熏笼,韶光伸手接了过来,单提手柄,顺着余西子穿好的衣襟脉络,一一细致地熏过去。既能让香气触到衣裙,又不熏得过分,这样绢纱原本的味道加上此一时的香雾,会让香气氤氲萦绕,经久不散。
韶光坐在司籍房的内室里,抿了口上好的普洱茶,徐徐地道:“要知道,从前她可是很少让外人进那屋子的。”
宫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,到底是宫外来的,不知贞洁检点,竟然将这等肮脏之事带进了皇城。只有包括韶光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,四夫人苏赏心进宫已经两个多月,此间从未出过宫门,若太医诊治无误,那孩子该是宫里哪个人的才对……
“是啊,朝霞宫出来的果真不一般,让我也跟着享福。”余西子一边笑着,一边照着镜子瞧看妆容。
在这宫里面,想来实在是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、多愁善感的。
韶光微然一笑。
余西子见她这一套动作既周到又熟练,甚至比专门伺候的宫人都做得好,不禁抿唇笑道:“若不是你来了司宝房,真不知道昔日的大宫婢,竟还有这一套手艺。”
染衣就是这样被安置在苏赏心身边的,当然,还有一同安排在芣苡房里的采珊。
“过几日就是年节了,房里的活计做得如何了?”这段时间只顾着应酬新晋夫人,房里的大小事情几乎都交给了韶光。余西子算了算时日,不由得关切地问道。
这日余西子梳的是扇形高髻,配上三支点翠嵌珊瑚珠金雀步摇,两侧是十二描花錾刻环簪,发髻间则是青金石流苏,都是首饰中的上乘,再加上纯金打造、红宝石的坠角,既契合正五品女官的品阶,又显得高雅大方,颇有一些富贵闺阁女子的味道。
都要感谢容雅姑姑和朝霞宫老一届宫婢的调|教和栽培。
风,拽落了一树轻薄的阳光。
宫城里的绿植都换季了,早前时节的树叶几乎掉光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。有些精贵树种的枝干则被小心翼翼地包裹上,等待来年春暖花开时的再次萌芽。
初九这日,宫闱局正式册封了诏命:司衣房典衣锦瑟,明言骄恭,察于情性,体同僚,恤下属。故此破格提升,擢正五品司衣品阶,统掌服章宝藏之责。
据说在这之前,太医院的人曾经给苏赏心把过脉,胎儿有一个多月了。
而在内侍监,出得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乱子——
转眼已经是寒冬,回宫也已有两个多月。
“我也说不清。”余西子偏着头,略有沉吟地道,“只是那三夫人看我的眼神,古里古怪的……也或许,是我多心,因为抱有的期许太多,所以总是会想得多。”
“你也听说了吧,连着几日,内侍监的新夫人都留我在内侍监里用膳。”
内侍大总管赵福全房中,新晋的四夫人苏赏心,怀孕了。
余西子眯着眼睛看了一瞬,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。
韶光一边为她熏衣,一边委婉地将这想法道了出来。
余西子笑了一下,“那四夫人我是见识了。年轻貌美,举止也相对得宜,但毕竟是宫外市井出来的,小门小户的碧玉,一看就知道上不得大台面。”
余西子自嘲地安慰自己。
当初钟漪兰将芣苡送给赵福全,促成内侍监和宫闱局的联姻,不仅是对芣苡的惩罚,更是为了彼此间的互相交好。现在既然栽树的钟漪兰不在了,司宝房自然而然应该拥有这纳凉的机会。